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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请问您是从哪一年起在剑桥任教的?这是您第一次来到剑桥吗?

我是2007年9月到剑桥的,之前1月面试的时候来过,那次是第一次。

2. 能否描述一下您第一次去剑桥时的情形,这个学校、这个小镇给您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第一次到剑桥的时候还挺震动的。主要是建筑风格的问题,市中心很多中世纪建筑,还有中世纪风格的小路,窄,蜿蜒曲折,很多不能通车,只有行人和自行车,在幽暗的路灯下,再下点雨什么的,当时就觉得这个小镇就是一个时间的琥珀,里面有那种拒绝与时俱进的骄傲。其实古典建筑很多地方都有,不足为奇,但是大多数地方的古典建筑现在都是“旅游景点”,用来照相的,剑桥的特色是,这些地方现在还是用来生活的,自行车随便靠在一面17世纪的墙上,吃饭的餐厅是18世纪盖的等等,这种漫不经心的、与日常生活相联系的历史感是剑桥最令人心动的地方。

3. 您为何会选择到剑桥教书?

我没有专门选择到剑桥。正好剑桥有一个职位招人,又比较对口,就来应聘了。

4. 真的开始这里的生活后,您对这里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能不能讲一个令您感受最深的故事?

新的认识就是这里特别重视本科教育吧,觉得这里的本科教育在传承人文精神方面做得很好,使这个国家一些最根本的立国精神能够代代相传。感受最深的事之一,就是我的同事们给大一本科生的作业题,那完全是把每一个人当作大思想家来对话的。举几个作业题例子,“在多大程度上马克思的政治是反政治的?”“所有的政治价值都是相对的吗?”“上帝死了的政治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代议制需要以国家为单位?”“民主的激情是有代价的吗?”“代议制能够完善人的德性吗?”当然老师们不仅仅是问这些“大问题”,也引导学生去读相关的书目去思考这些大问题。反而是到硕士、博士阶段鼓励学生去思考小问题、经验问题、与政策相关的问题。我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很好,因为鼓励学生思考这些问题就意味着帮助他们在人类历史中定位自己。让他们知道每一代人不是在历史中“流浪”,前人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地图,告诉我们这里是暗礁,那里是漩涡,这里是风景,那里有沙漠,让学生明白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社区的一员,是文明的马拉松中的一棒。当然我的感触跟我的专业有关系(政治学),可能别的专业在人文精神方面感受并不强烈。

5. 剑桥对华人的态度如何?在剑桥的教师中,华人占多大比例?学校给华人教师的待遇如何(例如薪资、住房、地位等等)?

华人老师总的来说不多吧,我们系院只有我一个。另外我认识的大约有三、四个。估计理工科、经济类还有一些,但我不认识。待遇应该是一视同仁的,没有华人非华人一说。对华人的态度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如果说“彻底融入”不大可能的话,我觉得也不是因为人家刻意排挤你,就是文化、语言、背景差异导致共同语言有限造成的。

6. 您经常在博客里提及您每天上班路过的那条种满梧桐的大街、绿油油的草坪、小家碧玉的河流、古色古香的胡同,听起来非常诗情画意。您在这个小镇上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工作之外,您闲暇时间通常会做些什么?

我生活很枯燥,完全是苦行僧的生活,吃饭,念经,念经,吃饭。基本上把一个本应多姿多彩的生活过成了蹲牢房。一方面是因为忙,另一方面我这个人比较闷,对于旅行、出游、运动兴趣都比较有限。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偶尔偷得半日闲,找个咖啡馆,看看书,喝喝茶,想想问题。另外一件幸福的事,就是找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聊天吃吃饭,不过这边谈得来的朋友不大多,这种机会很有限。

7. 您曾说过,在剑桥,教师的地位特别低,工作负担也特别重,那么是什么吸引你留在这里工作生活的呢?

我说的“地位低”是半开玩笑的性质,指的是学生地位太高了,老师完全就是他们的“服务员”。其实我也没想永远留在这。暂时留在这,如果说有什么理由的话,就是我觉得这里思考说话都比较自由,因为自由而变得真诚,不需要撒谎,不需要谄媚,氛围比较清新,让纯粹精神生活变得可能。你想我每天想的都是“民主输出是否可能”、“援助非洲那么多钱为什么都没用”、“泰国的动荡和魏玛德国有何相似之处”、“中国的发改委到底有没有必要存在”这样的问题,多幸福啊。这个世界没有几个地方你能够每天思考这些问题而不被视为神经病的。以前我没工作的时候,很多人警告我,工作以后办公室很多“政治”的,哪怕西方的高校也不能幸免的。我来了之后就发现,哪有什么政治啊,同事都是各忙各的,有问题则互相帮助。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8. 剑桥800年校庆那天,您是否参加了庆典活动?作为学校的一分子,您当时的心情如何?

没有参加任何庆典,没有特殊的心情。 顺便说一句,800年校庆并不是指某一天有什么重大仪式,而是指这一年断断续续举行一些纪念活动,比如讲座,音乐会什么的。

9. 从一个局内人的角度来看,您认为剑桥是一所怎样的学校?除了它的建筑、景色和教育制度外,它的800年历史还体现在了哪些方面?

我觉得剑桥就是一个正常的大学,思想自由,风景优美,学生努力学习,老师努力教书。800年的历史还体现在哪,可能体现在这里的人比较爱读书、爱思考上吧。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生活在一种原罪感里,时不时就得检讨自己“不事生产”、“象牙塔里的精英”、“脱离群众”什么的,这种原罪感抑制人们探索知识的深度和广度。在剑桥,你就是研究霍布斯的某一个概念一辈子,也不会老有人追着你问“你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啊?”有好奇心、钻研精神、清高、我行我素的人不需要生活在自我辩护的状态里。我邻居,一个老太太,80多岁,走路都颤颤巍巍了,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那天楼道上碰见,她跟我说,她准备重读阿奎那的著作,然补充了一句“唉,好久没用拉丁文了,拉丁语退步了,读起来可能会慢一点呢”。看,读英语还不行,非要直接读拉丁语的。80多岁的老太太,读什么阿奎那呢,没什么用吧,但是很理直气壮。我喜欢那种理直气壮地认为很久以前的历史、很遥远地方的生活、很奢侈的文字艺术与自己其实很有关系的人,一个这样的人在剑桥待着不会觉得突兀。

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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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

刘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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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著有《民主的细节》、《送你一颗子弹》、《余欢》。 个人网站转载,只要注明出处和作者,随意。商业网站或平媒转载,请事先征得我的同意。 fishsoup1975@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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